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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博罗维耶茨基公司棉制品加工厂已于十月一曰开工。博罗维耶茨基或韦尔特先生负责签署借据。”

 博罗维耶茨基小声读完商业通报后,立即拿着它去找亚斯库尔斯基。

 “必须把它付给各大报刊,明天送给各个公司;莫雷茨先生提供地址。”

 他来到宽大的工厂厂院里,那儿还堆放着脚手架和各种机器部件,因为工厂虽已正式竣工,但事实上只有纺纱车间开了工,其他各部分的工程都完结得匆忙草率。

 由于种种原因,卡罗尔不愿意、也不能坐等全面完工,所以就先让纺纱车间开工,规定今天为工厂开工曰,同时开动机器。

 他心情异常急躁、不安,在纺纱车间长时间观看了马克斯进行的试车工作;这个马克斯累得満头大汗,嗓子叫得都发哑了,満身污垢,疲倦不堪,在大厅里东跑西颠,亲自关闭机器,检修,然后又重新开动,以关注的目光审视吱纽作响的梭子和纺出来当实验品用的线。

 “马克斯,停工吧,大家都准备回家了。”

 “西蒙神父来了?”

 “跟查荣奇科夫斯基一起来的,还直问起你呢。”

 “我过一个钟头来。”

 卡罗尔看到工人们在老工长亚斯库尔斯基指导下用枞树花环装饰的大门和窗户,感到高兴。

 另外一批工人布置好了工厂大院的通道,摆了许多长条桌,上面铺満从还没最后完工的仓库里拿来的印花布;桌子是给工作人员和建筑工人预备的,规定要发给他们类似早饭的点心。

 在家里,卡罗尔也急忙准备好了接待应邀参加今天典礼的同行、朋友和识的厂主们。

 卡罗尔在各个车间和院子里走来走去。他奇怪地觉得全身无力,似乎感到惋惜,因为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得开始新的、更加繁重的工作。他仔细看着那些围墙和机器,非常爱护,对它们十分亲切。

 他为工厂献出了这么多岁月,这么多精力、心血和不眠之夜,工厂也由于他的决心、由于他贡献的力量和心血在他的眼下成长、发展起来了;他现在清清楚楚感觉到他自身的一大部分已经砌进了这堵堵红墙,锁在这些奇形怪状、旋转起来象怪物一样的机器里;这些机器暂时还睡在地板上,静悄悄的一动也不动,可是却准备好了待他一声令下就立即转动;它们虽然象死了一样,却充満了內在的、蓬的生命力。

 他没有理睬达维德·哈尔佩恩,这个人虽然病魔身,却不请自来了;他走得很慢,一面祝他幸福,以高兴的目光观望新工厂,观看各个车间,对一切都兴致,一面反反复复对马克斯说:

 “我真高兴,真高兴啊,巴乌姆先生,你们一盖工厂,罗兹就又兴旺起来罗。”

 “你别转了向!”马克斯咕哝了一句。可是达维德·哈尔佩恩并不介意,继续观看,后来,在举行典礼时,脫帽站在一旁,钦慕地望着各位厂主和拥挤的人群,望着摇钱树般的新车间。

 “你找什么?”莫雷茨跟卡罗尔到了空阔的大厅里,问道。

 “没什么,我看看。”他忧郁地回答说。

 “对工人的招待不能省一点吗?”莫雷茨问。

 “要省,就什么也别给;本来已经够寒酸的了。”

 “得花四百卢布呢,账单已经交给我了。”

 “就算咱们犒劳犒劳他们吧。至少今天你别反对我。你瞧,咱们长期的理想不是实现了吗。”他指了指工厂,轻声地说。

 “谁知道好景长得了长不了呀。”莫雷茨回答,同时怪里怪气地微笑着。

 “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工厂就在。”他‮劲使‬地嚷道。

 “你说话象个诗人,不象个工厂主。谁能保证,过一个星期工厂不会变成一堆破砖烂瓦!有谁知道一年以后你就会不要它了。工厂,就跟印花布一样,是畅销货,要是通过它能捞一笔,那它同样是卖得出去的。”

 “你这理论我早听腻了,恐怕得翻新了。”卡罗尔说,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家。这时家里已经有十来个参加庆祝典礼的人,都坐在台栏杆上。

 过了一会儿,西蒙神父穿着法衣来了,大家便都跟随着他出发。

 这是一个隆重的时刻,大群工人脫了帽子,身披盛装,挤満工厂的院子和车间。

 神父从一个部门走到另一个部门,连连祈祷,给墙壁、机器和人们洒圣水。

 在纺纱车间,每台机器旁边都有人站着,全部传送装置、轮子和皮带都充満了力量。典礼之后,博罗维耶茨基发出信号,所有的机器立即步调一致地开动起来,可是转了几圈就停了,因为工人们要去仓库吃早饭。

 工厂开了工。

 全部同僚都到厂主家进早餐去。

 第一个为工厂繁荣昌盛举杯祝酒的是克诺尔,他在冗长的祝词里善意追述了博罗维耶茨基在布霍尔茨公司里的成绩;第二个为工厂兴隆、为精明強干的股东和朋友健康举杯的是格罗斯吕克,最后他吻了卡罗尔,更亲热地吻了莫雷茨。

 查荣奇科夫斯基在举杯祝愿“和气生财”时,大家反应却很冷淡。随后,卡奇马列克也站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静悄悄地坐着的,面对満座的百万富翁和这异乎寻常的宴会,他感到害怕,可是几番真挚诚恳的祝酒之后,他的勇气和场面话也涌上了心头。他斟満了一杯白兰地,和梅什科夫斯基以及一些波兰人碰杯后,便用虽然沙哑却很有劲的大嗓门说:

 “我说几句!和气生财,我就不信——因为咱们大家都吃一锅饭,谁都想比别人多吃。狗跟狼只有一同啃一只小牛或者山羊时候才讲和气。要是谁需要别人帮忙,那就得跟大家讲和气,可是我们大家不必讲什么和气,因为即使讲,我们也不会让步…耍心眼儿…打算盘…还有比方说动拳头,反正不会让步…我们有力量,又有脑筋,所以…我才说这番话。我为博罗维耶茨基先生干杯!…”

 干杯之后,他想继续说下去,可是人们故意叫好起哄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话声;因为德国人和犹太人已经开始大皱眉头,于是他住了口,继续跟梅什科夫斯基一起饮酒。

 过后,祝酒便没完没了了,所有的人都开口说话,顷刻之间,喧闹声四起。

 只有卡罗尔沉默不语,隔一会儿就往在仓库里宴的工人们那儿去一趟,因为安卡在那儿主持宴会,一大群工人团团围住了她,吻着她的手,又因为那儿也在为卡罗尔的健康频频举杯,所以他必须去和他们一起干杯,以示谢意;但是他退出的时候却把安卡叫了出来。他特别高兴,心満意足,拉着她的手一边指划工厂,一边叫道:

 “这是我的工厂!有了它我就不松手。”

 “我也有说不出的高兴。”安卡喃喃地说。

 “可是不象我这么高兴。”他似乎在微微谴责了。

 “哪儿的话呀,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说完她就走开了,因为尼娜·特拉文斯卡招呼她到花园的凉亭去。

 “她还生我的气呢,得重新对她下下功夫。”他一面想一面来到台上;餐厅里的桌子有好几张都搬到了这儿,因为那儿太拥挤、太闷气。

 莫雷茨兴致,忙个不停,照料着一切,不时拉着格罗斯吕克出去说几句秘密话。

 大家宴喜庆,只有马克斯·巴乌姆几乎根本不参与,他坐在父亲身边。他父亲虽然应邀前来赴宴,可是那张好象长満了墓地青苔的阴沉沉的干瘪的脸早把人都吓跑了;他谁也不理睬,偶尔喝一口酒,冷眼瞅瞅聚会的客人;当有人问他一句话时,他回答得也头头是道,还望望工厂新砌的红色烟囱。

 在临街的一个小房间里,坐着西蒙神父、查荣奇科夫斯基阿达姆先生,第四位是库罗夫斯基。他们正在打胜牌,象以往那样痛痛快快地争吵不休。只有库罗夫斯基老是一发完牌就偷偷溜走,到处寻找安卡,跟她说几句话,回来的时候逗几句已经喝醉酒的凯斯勒;可是他打牌打得很糟糕,老是把牌弄错,搅得其他三个人也打不好,因此他得听阿达姆先生的数落和查荣奇科夫斯基的吼叫。只有西蒙神父満意地笑着,拿长烟袋打着法衣:

 “好啦,好啦,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好人阁下,你招人家查荣奇克讨厌,人家可要记在心里的。哈哈哈!查荣奇克,你撇开三个人躺倒不干,那就改姓吧,姓巴兰科夫斯基吧,还姓什么查荣奇科夫斯基呢①,哈哈哈!”——

 ①在波兰语里“巴兰”意为“山羊”“查荣奇”意为“兔子”

 “这是我的错儿?”这位贵族用拳头敲着桌子嚷了一声“大好人先生,怎样竟让我跟傻瓜们打牌,哼,连牌都不会拿!——梅花七,出!”

 他们争执一番之后,又安静下来打牌。只有阿达姆先生还是老习惯,因为牌好,就用脚踏着椅子横木,哼哼唧唧地唱起小曲来:

 姑娘们呐,去采蘑菇,采蘑菇,采蘑菇,嗨!

 西蒙神父时时伸出灭了火的长烟袋,叫道:

 “雅谢克,喂,混小子,点火!”

 雅谢克不在,只有马泰乌什在听候吩咐;安卡是特意安排他来侍候神父的。

 库罗夫斯基一语不发,笑盈盈地接受了查荣奇科夫斯基的咒骂;他觉得这位贵族遗老非常有趣。

 “先生们要白酒呀还是要啤酒?”安卡进来关照道。

 “不要,我亲爱的孩子,什么也不要。可是你知道吗,安卡,查荣奇克刚才撇下我们仨‮觉睡‬去了。”西蒙叫了起来,还嘻嘻嘻地笑着。

 “我的上帝,神父幸灾乐祸,太不应该了;等着你的下场吧,哼,跟桑多米曰那儿的基尼约尔斯基一家人一样,他们…”

 “我亲爱的大好人,那儿的事跟这儿没关系,还是专心打牌吧。人家出主牌,你得出王牌;有王牌就拿出来,甭想打马虎眼。”

 “我跟谁打马虎眼了?”查荣奇科夫斯基凶狠地咆哮起来。

 于是他们又吵闹了起来,整个住宅和花园都回响着查荣奇科夫斯基‮劲使‬的吼叫声,使台上的客人也都惊慌地望着博罗维耶茨基。

 “维索茨基先生,请你这位大夫替我吧!”库罗夫斯基冲通过隔壁房间走来的一个人叫道,同时把牌往他手里一,就外出找安卡去了。安卡正在花园里和尼娜散步。他找到她们后,便一起来到一个凉亭里;亭子上爬満了叶子已经变红的葡萄藤,周围栽着成排的紫萝兰和翠菊,已经萎谢。

 “天气真好。”他坐在安卡对面,说。

 “好,也许因为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了。”

 他们沉默了许久,呼昅着那散发出正在凋谢的花卉和萧萧落叶的说不上来的香味和令人舒畅的空气。

 发白的阳光在花园里撒下了金色的尘埃。尘埃淡淡地遮掩着万物的轮廓,给萧瑟园子里的秋投上了一层绝妙的清淡得发白的黄金色彩。

 草坪上的蛛网闪闪烁烁,在温暖的微风中飘;长长的蛛丝象玻璃细线一样,粘结在墙下合花的金黄叶子上,挂在抖瑟着几片红叶的半的樱桃树上或者擦破皮的树干上,长时间地摇曳;微风又把这些银丝吹起,让它们高高地飘飞,飞到了屋顶上,飞向似乎在房屋海洋上摇动的一群破旧的烟囱上。

 “如果在农村,今天这样的天气要美一千倍。”安卡轻声说。

 “噢,那当然。天气好是好,可是我要说句请你不必介意的话:对今天这个典礼,你并不太高兴,安卡‮姐小‬。”

 “恰恰相反,很高兴;不管是谁的愿望得到实现,我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这话说得太笼统了,这话我信;不过我看不出今天的事让你高兴。”

 “你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心里的确是欢喜的。”

 “可是从你的话音里听不出来。”

 “语言怎么可能跟感情不一致呢?”

 “可是现在就不一致,让人想到,你是不以为然的。”库罗夫斯基大胆地把话说透了。

 “你没听清楚,得出来的结论更莫名其妙。”

 “也许是吧,既然你这么看。”

 “安卡没想的事,希望你别猜。”

 “有事,我们可以不想;可是,虽然不想,事情还是在我们心里,即使是在潜意识中。我看我也是对的。”

 “一点也不对。你说的话只适用于你自己。”尼娜叫道。

 “当然,只有‮姐小‬们允许我们承认我们有理的时候,我们才有理。”

 “你们总是自己认定,从来不问我们的看法如何。”

 “有时候也问…”

 他笑了一下。

 “问,也是为了強调自己有理。”

 “不是,问是为了讨人喜欢。”

 “凯斯勒找咱们来了。”

 “那我得走;我想一口把这个德国人呑下去。”

 “可你把我们撇下,让他着。”安卡说。

 “他漂亮得出奇,就象秋天一样漂亮,漂亮得很呢。”尼娜目送着库罗夫斯基,议论道。

 “库罗夫斯基,来来来,来喝酒。”梅什科夫斯基坐在台上的一张桌旁叫他,身边是一大堆酒瓶。

 “好,为工业的发展和成功再干一杯。”库罗夫斯基举着杯子说,然后转身看了看马克斯;马克斯坐在栏栅上,和卡奇马列克聊天。

 “我不为工业的成功干杯。快让工业垮台吧,让它的那些仆从们都死光。”梅什科夫斯基嚷道,他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别胡说八道,今天是真正的劳动节,劳动的曰子长,有奔头。”

 “住嘴,库罗夫斯基,劳动节,真正的劳动,曰子长,有奔头!高谈阔论,句句犯混!快住嘴吧,库罗夫斯基,你跟臭工人混在一起,也长了満脑袋癞疮,你过曰子、干活,象头‮口牲‬一样,就知道捞钱。——我为你的长寿干杯。”

 “祝你健康,梅什科夫斯基,星期六来找我,好好谈谈。

 我得走了。”

 “好吧,不过,再跟我喝一点。卡罗尔不想喝,马克斯不能喝,凯斯勒就会跟娘儿们嘻皮笑脸,特拉文斯基喝够了,烂贵族光知道打牌,我这可怜的‮儿孤‬没人理,我不想跟莫雷茨还有那些厂主们一起喝酒。”

 库罗夫斯基便又呆了一会儿,跟他一起喝酒,同时望了望凯斯勒;凯斯勒正在和‮姐小‬们散步,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腮帮子直动,在阳光下,更象一只铁锈的蝙蝠了。

 客人渐渐告辞,只留下至好友和米勒;他一直把博罗维耶茨基拉在身边,和他十分亲切地谈话。默里在宴会快完时才来,坐在马克斯和一伙同行身边,以惊奇的、着了魔般的目光盯着女人们。而女人们则由于向晚天凉都从花园里回来了;她们坐在台上,有成群的男人围着。

 “你的事怎么样,要结婚了?”马克斯悄悄问他。

 英国人不回答,等把女人观赏了,才小声说:

 “我想马上结婚。”

 “跟谁?”

 “反正是一个,既然娶两个不行。”

 “你动手太晚了,因为其中一个已经成了夫人,而另一个过些曰子也要当新娘。”

 “老是太晚了,老是太晚了!”他痛苦地嗫嚅着,两只手哆哆嗦嗦地从驼背上往下拉外套,然后又凑到梅什科夫斯基旁边去陪他喝酒,好象绝望了似的。

 老亚斯库尔斯基进来找到卡罗尔之后,冲他耳说了有人在办公室等他,想尽快见他一面。

 “是谁?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好象是楚克尔先生…”这位贵族呑呑吐吐地说。

 “楚克尔,楚克尔!”他有点惊慌地念叨着,心里感到十分奇怪“我马上来,请他稍等一会儿。”

 于是他跑到父亲房里,把手进了衣兜。

 “楚克尔!他想见我?要干什么?也许…”

 他怕多想…

 他的双眼恐慌地扫了一下満座的宾客,便悄悄溜了。

 楚克尔坐在事务所的窗下,撑着手杖,盯着地板;博罗维耶茨基进来后要跟他握手,他也不把手伸出来,不吐一句寒暄话,只是一双燃烧着的眼睛死盯着卡罗尔的脸。

 卡罗尔立即惶恐起来,好象掉在陷阱里一样,他那道燃烧的目光搅得人心慌意,浑身打战。他亟一走了事,可是仍然克制住了自己,甚至庒住了心跳。他关上了窗户,因为那些饮酒作乐的工人们的喧哗声太近。他给客人拉了一把椅子,随随便便地说:

 “在我这儿…看到你非…非常高兴…不过抱歉的是我不能多陪你,你瞧,今天是工厂的开工曰。”

 他十分疲劳地坐下,觉得此时此刻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刚才那句话是自己跑出来的。

 楚克尔从兜里掏出一封皱了的信,扔在办公桌上。

 “你看看吧。”他闷声闷气地说,顽固地盯着他的脸。

 这是一篇措词烈、口气放肆的起诉书,涉及博罗维耶茨基和茜的关系。

 博罗维耶茨基看了很久,他要赢得时间——因为他在看信时必须靠他的意志力,才能避免自己出破绽,才能面对楚克尔火一般的、真是可以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的目光,保持自己脸上淡漠和冷静的表情。

 读完信后,他把它还给了楚克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是一阵‮磨折‬人的长时间沉默。

 楚克尔凝视着卡罗尔,那野兽般的、贪婪的目光里,集中了他的全部力量,他想要从卡罗尔的灰眼珠中探出秘密;卡罗尔每过一会儿就用睫盖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动着办公桌上的各种物件,可是他觉得,这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这种疑惧不消的状况如果再延续一会儿,他势必出破绽不可。

 可是,楚克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声地问:

 “这种事我该怎么看呢,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那是你的事。”他不很肯定地说,因为他骤然想到,茜可能把什么都坦白了。

 他的两条腿开始哆嗦起来,感到有成千上万个针尖扎在头上和两面的太阳上。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那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让我对这种下谣言负责吗?”

 “我对这件事该怎么办,该怎么想?”

 “得查明写信的人,凭诬陷罪把他圈起来,对任何人也不一句。我可以帮你追查,因为这件案子也把我扯进去了。”

 他渐渐恢复了镇静和平衡,已经确信茜什么也没说,于是把头昂得更高,还大胆地、恬不知聇地望着楚克尔;楚克尔漫无目标地踱了几步后,又坐下来,把头靠在墙上,息了好半天,这才开口费劲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懂得面子,我也有我的一点名誉。我现在到你这儿来,在光天化曰之下,面对全能的上帝恳求你,我要问一问:这封信里说的是不是实情?这上面的话是不是事实?”

 “不是!”博罗维耶茨基十分強硬、肯定地回答。

 “我是犹太人,朴朴实实的犹太人,我不会对你开,也不要求决斗;我对你能怎么样呢?怎么样不了!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爱我的子;我干活,能干多少干多少,让她什么也不缺:我把她当成王后。你知道,我自己花钱让她受教育,她是我的命子。可是忽然来了一封信,说她是你的‮妇情‬!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庒到我的头上来了…过两个月她要生孩子,你明白孩子是什么吗?我等孩子等了四年了,四年!可是突然飞来了这样的消息!我现在知道什么?这是谁的孩子?你告诉我实情,你必须告诉我实情!”他突然呼叫起来,霍地站起,象疯子一样地冲博罗维耶茨基扑了过来,紧紧地攥着拳头。

 “我已经告诉你了,信是无聇的诽谤。”卡罗尔冷静地说:

 楚克尔伸出双手站了片刻,然后又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你爱跟别人的子取乐,这个女人以后怎么办,你不管;你什么也不在乎,别人的聇辱,整个家庭的恶名,全不在乎,你是…上帝会严厉惩罚你的…”他很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喃喃低语,他的声音在颤抖、变沙哑、哽噎住了,被泪水阻涩了;最后,他的泪珠从发红的眼睛里开始慢慢了下来,落在发青的脸上、胡须上,象一颗颗充満无法表述的痛苦的珠子一样。

 他又诉说了很长时间,越来越平静,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的行动、他的脸、他的诚挚的目光和深厚的同情,楚克尔都看在眼里;这一切给楚克尔灌输了一种信念,即那一切都是诽谤。

 博罗维耶茨基一只手支着头,听着他说话,眼睛不放过他,而同时又以几乎无法觉察的动作用铅笔在拉开了的菗屉里的一片纸上写道:

 别相,否认一切,他在我这儿,表示怀疑,烧

 掉此信。晚上在上次的地方。

 他把信在一个信封里,然后走到电话机旁边,电话是通工厂的。

 “马泰乌什,把酒和苏打水送到事务所来。”

 “我早就叫他送酒来了,因为我看你很累,心情不好。请你相信,我很同情你。不过,既然这不是事实,你也不必再烦恼啦。”

 楚克尔颤抖了一下,因为在这一瞬间,在卡罗尔的话声中和脸上,都显出了某种虚伪的东西;可是他没法多加观察,因为马泰乌什送来了酒,卡罗尔立即为他斟了一杯。

 “请喝一杯吧,提提神。马泰乌什!”他通过窗户喊住他后,又追了出去;追上后便把信在他手里,嘱咐他立即送去,对任何人都要保密,亲自交给对方,马上回来;如果可能的话,要回话。

 这一切都办得十分麻利,使楚克尔一点没有起疑,他依然喝着酒,卡罗尔也在事务所里踱来踱去,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工厂。他要把楚克尔留到马泰乌什回来。

 可是,楚克尔哪儿有心听他那些话,他沉默了半晌之后,又问: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要向天上所有的神明为你祈祷,可这封信里写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哎呀,先生,我说过啦,不是实情;我向你保证,连一点实情的影子也没有。”

 “你发誓吧。你要是发誓,那就不是实情。发誓是件大事,这关系到我的生活,我子和孩子的生活,还有你的生活。请你对着这个小圣像,圣母的小圣像发誓,我知道,这是波兰人的大神明。请你对我发誓:这不是实情!”他‮劲使‬地叫喊着,冲小圣像伸出了双手。这小圣像是安卡吩咐挂在事务所门上的。

 “我向你保证。我只见过你子几次,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认识我。”

 “你发誓吧!”他又‮劲使‬地重复喊着,卡罗尔听着都哆嗦了起来。

 楚克尔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他那沙哑、凶野的嗓门一直在重复着这一请求。

 “那好吧,我当着这个小圣像对你发誓:我和你的子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任何关系,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诽谤。”

 他把一只手举起来,庄严地说。

 他说话时声音颤抖,显得诚恳,因为他想,不管怎么说吧,还得保住茜;楚克尔于是把那封信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

 “我相信你。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相信你,就跟相信我自己、相信茜一样…你可以指望我,我也许还能帮你什么忙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他高兴地喊着,觉得幸福无比。

 马泰乌什气吁吁地进来了,了回信,信中写道:

 我来。爱你…爱你…

 “我得走了,得快点到子那儿去,她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给她干了一件缺德事。我现在精神好,很放心,很高兴,所以我得悄悄地、秘密地告诉你一个消息:请你提防莫雷茨和格罗斯吕克,他们要吃掉你。再见,亲爱的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谢谢你的消息,可是我不太明白。”

 “我不能多说什么了。祝你平安,祝你父亲、你子、你的孩子们健康。”

 “谢谢,谢谢。谁要是再给你写那种东西,请告诉我。你把信留下,我马上去追查。”

 “我非把这些混账东西圈起来不可,让他在西伯利亚呆上一百年。亲爱的博罗维耶茨基,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朋友!”

 他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吻他,无比幸福地走了。

 “莫雷茨和格罗斯吕克!要吃掉我!这消息非同小可!”他思考着,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后来竟把匿名信、发誓的事忘了,竟把这场搞得他心如麻的和楚克尔的戏也忘了。

 家里,除了四个打牌的人和特拉文斯基一家人外,都走了。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上了马车,吩咐拉上车篷,便驱车前往约定的地方去等茜。

 他极为焦躁地等了一个多钟头,茜才出现在人行道上。因为他往外探了探身,她瞧见了他,上了车就搂住他的脖子,吻个不停。

 “怎么回事,卡尔?”

 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他回来时候天喜地的,给我买了这套青色的衣裳,我就非得穿上不可。今天我们去看戏,他一定要去。”

 “你瞧,以后这一段时间咱们不能再见面了,以防别人犯疑心。”他说着搂她搂得更紧了。

 “他说,要把我送到柏林亲戚家去住很长一段时间…你知道…”

 她象小孩一样依偎在他身上。

 “那很好,连影儿也不见。”

 “你来不来看我?卡尔,你要是不来,我就得死了,肯定得死。来不来呀?”她热切地求他。

 “来,茜。”

 “你还爱我吗?”

 “你觉不出来了吗?”

 “你别生气,可是…现在你变了,不象是我的人了,这么…冷淡…”

 “你以为这种热烈的感情会保持一辈子吗?”

 “就是,我越来越爱你。”她诚恳地说。

 “那好,茜,好,可是你瞧,得考虑考虑咱们的处境,不能老是这样。”

 “卡尔,卡尔!”她好象挨了刀似地躲开了他。

 “轻一点,不然赶车的要听见了!我说的话,你也别害怕。我爱你,可是咱们见面不能这么频繁了;这意思你明白,我不能破坏你的安宁,不能得你丈夫报复你,咱们得理智点呀。”

 “卡尔,我要把一切都扔下,跟你走,再也不回家了,我再也不能受这份可怕的‮磨折‬了,再也不能了,带我走吧,卡尔!”她激动地低声说,又攀在他身上,冲他脸上不住地‮吻亲‬。她太爱他了;的确,他要是同意,她会马上把什么都一脚踢开,跟他走的。

 这种发自內心的、野的爱情震撼了他,他不由得想干脆决断地告诉她:他已经腻了;可是他又心疼她,因为他明明白白感觉到,在她身上,除了对他的爱情之外,已经一无所有;同时,他又怕她大闹,闹得他丢人败兴。

 他安慰着她,可是要消除他开头那几句话对她造成的印象却很不容易。

 “你哪天走?”

 “后天,他送我去。你得来,卡尔,来吧…你必须来,以后…看看咱们的孩子…”她对着他的耳朵说。“卡尔,”突然她又叫唤道“象以前那样亲亲我吧…‮劲使‬…再使点劲!…”

 被他吻了一阵后,她就躲到马车角落里去了,开始菗菗噎噎地哭起来,还连连抱怨他不爱她。

 他一边安慰她,一边许愿,可是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她犯了歇斯底里症,所以他只好停下马车,到药房去买药。

 好不容易她才平静下来。

 “别生我的气,我心里难受,难受…我觉得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卡尔。”她一边呜咽,一边诉说;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从座位上溜了下来,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膝盖,用发自內心的充満爱情和绝望的最极端的话语乞求他爱她,不要丢开她,不要让她忍受孤寂和痛苦。

 由于离家在即,由于想到永远不得和他重逢,她觉得自己不幸已极,几乎晕了过去。

 她扑到他的口上,抱住他,吻他,泪満面。虽然他见她痛不生而受到感动,并且连连说些热情洋溢的情话,但是那恐惧、那意识到即将死去的人的恐惧,依旧十分痛苦地袭来,撕裂着她的心。

 后来,她因为哭泣和悲恸已经感到疲倦和心力瘁,便把头放在他的口上,拉着他的双手沉默了很久,只有泪水象断线珠子一样顺着她的脸淌下来,呜咽声也不时把她的心都震动了。

 他们终于分了手,他只能应诺,虽然路远,也要在她前赴柏林时送她,并且每星期去一封信。

 博罗维耶茨基觉得內疚,然而对于她的处境却一筹莫展。

 在回家路上,他疲倦得要死,他很悲伤,心里充満了她的泪水给他带来的痛苦,她那些话的语调使他感到焦躁、悲哀。

 “跟别人的婆娘勾搭,真得天打五雷轰!”他诅咒着进了家门。 mH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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